第001章 瞎眼老寡妇 汉文帝后元七年秋,长安。 朝阳如墨,挥洒于宫室之上,为古朴厚重的汉家宫廷,蒙上了一层独属于晚秋的橙黄。 巍峨的宫墙之内,宫人们如蚂蚁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今天的工作:或攀上木梯,或举起长杆,将挂满整座长乐宫的丧灯、丧布依次取下。 ——三个月前的今天,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国丧。 而今天,恰好是国丧结束的日子。 国丧结束,却并不意味着先帝驾崩的苦楚,便就此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宫墙内外,街头巷尾,仍旧不时响起人们低沉哀婉的啜泣声。 只不过今日,长乐宫长信殿传出的,却并非太后窦氏的哭声; 所哭的,也并非是驾崩的太宗孝文皇帝…… “呜~呜呜……” “母后~” “女儿可没脸活啦~” “呜~~~呜呜呜呜……” 长乐宫,长信殿。 刚住进长乐宫不久的窦太后,此刻身着夫丧、额系孝带,坐在御榻之上; 双手将鸠杖柱于身侧,额头轻轻靠在杖顶,涣散无焦的双眸,透着无尽的哀沉。 在窦太后身侧,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已脱下了孝衣,抽抽搭搭间,已然哭成了泪人。 若单看这母女二人,如此场景,好似是妇人被坏了清白,找太后母亲来哭诉; 但在这母女二人身前,却还另跪着一道略显稚嫩的身影…… “姑母莫哭,莫哭……” “千错万错,都是侄儿那母亲不知礼数;” “姑母可万莫往心里去,再气坏了身子……” 这句话,刘荣今天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只是光看妇人那满脸泪痕就能知道,刘荣百般赔礼告罪,妇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委屈巴巴躲在太后母亲身旁抽泣。 见此,刘荣只得侧过身,自宫女手中接过不知道第几块手帕,而后小心翼翼递上前。 一边哄着哭成泪人的姑母刘嫖,心下也一边唏嘘起自己的悲惨命运。 “我这母亲啊……” 掰着指头算下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有个十来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穿越生涯中,刘荣深切体会到了一个坑人的老娘,究竟能把儿子迫害到什么程度。 刘荣母何人? 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力压扁鹊、华佗的青史第一神医,道上人尊称一声:栗姬。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上個七八年,这位神医便会对弥留之际的皇帝丈夫,含怒喊出一声:老狗! 然后,原本命悬一线,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出气多进气少的天子刘启,就会被气的硬生生撑过来。 之后的故事,自然是栗姬九族消消乐,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也被那声‘老狗’害的废黜储位,封王就藩,不得善终…… 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后半生将要面临的命运后,为了避免那无比悲惨的结局,刘荣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老娘发火了,刘荣哄着; 老娘乏闷了,刘荣陪着; 便是老娘不出任何人所料的闯了祸,刘荣也是任劳任怨的奔走,给老娘擦屁股。 原以为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总该取得一些成果; 直到今天,刘荣只能生无可恋的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在过着‘一人血书,跪求傻缺老妈别再闯祸’的悲惨生活。 这不? 稍不留神,便又是好大一桩祸事…… “姑母……” “姑母?” 哄了半天,又语带祈求的唤了唤,仍不见刘嫖的哭声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刘荣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祖母窦太后。 ——甭管老太太看不看的见,也无论老太太帮不帮的上忙; 眼下,刘荣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好了好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当着侄儿的面哭哭啼啼,也不嫌丢人?” 许是眼疾还不太严重,隐约看见刘荣将脑袋转向自己,窦太后终还是开了口,止住了女儿刘嫖的啜泣。 只是虽止住了哭,刘嫖却并未就此消停; 用手帕抹了抹脸上泪水,便带着哭腔诉起苦来。 “女儿、女儿好歹是先帝和太后的独女,皇帝一母同胞的长姊;” “莫说她栗姬‘夫人’的位分,便是住在椒房殿的皇后,也总该给女儿留三分体面才是?” “她可倒好,女儿携礼拜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连打带骂的,把女儿给赶出来了……” “呜~呜呜……” “女儿、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啊~” “呜~~~~~~呜呜呜……” 没两句话的功夫,防空警报再次拉响,刺的殿外宫人直皱眉头,想捂耳朵偏又不敢,便只得挪动着脚步躲远了些。 自知理亏,刘荣自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耐,倒是一旁的窦太后,先被女儿没完没了的哭声惹恼了。 “够了!” “过去这几个月,我听到的哭声还少吗?!” “非要让我这瞎眼老寡妇,陪你这混账一起哭不成?!!”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顿时惊得刘嫖愣在原地,就连那几滴自眼眶滑落的泪,都被吓的停在了刘嫖脸上。 便见窦太后面色阴沉的转过头,皱眉望向面前的长孙刘荣。 “事情的经过,皇长子都知道了?” 清冷一语,吓的刘荣嗡时冷汗直冒,只赶忙一躬身:“孙、孙儿知晓……” 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是真的没脸提…… “今日早朝,皇帝才颁下国丧结束的诏书,就非得着急忙慌跑去,寻那刁妇找不自在!” “国丧三月所悼念的,难道不是你父?!!” “就非得在国丧结束当天,火急火燎为阿娇说亲?!!!” 本就因自家老娘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又见祖母当着自己的面训斥起刘嫖,刘荣只将头埋的更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呐…… “行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皇长子赔了礼、谢了罪,就算是看在侄儿纯孝的份上,也别再揪着不放了。” 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勒令刘嫖不要再穷究不舍,窦太后便再次将清冷的目光,投向正低头寻找地缝的刘荣。 感受到祖母投向自己的目光,意识到窦太后方才那番话,不单是在为今天的事拍板,同时也是在委婉送客; 刘荣当即便起身,朝面前的两位妇人分别行过礼,并向刘嫖再三保证‘不日登门谢罪’,这才羞愧难当的告退离去。 刘荣抬脚踏出长信殿,刘嫖滔滔不绝的泪水便应声而止,小心翼翼的望向身旁。 “母、母后?” 试探一语,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摸索着站起身:“就此打住。” “她栗姬瞧不上,阿娇,便不嫁皇长子了。” “就不信我这张老脸,还不能为阿娇寻得一门好亲事?” 此言一出,刘嫖当下急的变了脸色,赶忙起身扶住窦太后,语气中满是焦急。 “母后~” “阿娇,那可是母后最宝贝的心头肉啊~” “若是做不成太子妃,阿娇日后,哪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母后难道就忍心阿娇……” “——谁说不嫁皇长子,就做不成太子妃了?” 话音未落,便闻窦太后淡然一语,刘嫖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窦太后迈开脚步,一边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嘴上一边还不忘嘟囔着什么。 “栗姬不要阿娇这个儿媳,我这瞎眼老婆子,自是做不了皇长子的主。” “但我好歹也是皇帝的母亲,已然搬出椒房、住进了长乐;” “——母仪天下的太后,总不至于连册立储君的事,也做不得主吧?” “册立储君,可还需我这瞎眼老婆子颁下懿旨,再亲自带着储君,一同祭祖告庙呢……” 第002章 我还不是太子呢! 自长乐宫走出,刘荣只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怅然。 ——馆陶公主刘嫖上门提亲,想要将宝贝女儿嫁给刘荣,却被栗姬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 非但赶了出去,还大言不惭的对宫人下令:若刘嫖还敢来,不用通传,直接打出去…… 结果刘嫖出了宫门,就跑长乐宫找太后老娘哭诉了。 轻描淡写之间,神医老妈再次达成新成就:三句话,替儿子得罪了当朝太后+长公主,外加一整个堂邑侯家族…… “呼~” “今天算是挨过去了,这梁子,却也是彻底结死了……” “——母亲啊~” “我的‘好’母亲……” 未央宫与长乐宫东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章台街。 唏嘘感叹的功夫,刘荣迈动着脚步,也已经回到了未央宫内。 来到母子居住的凤凰殿附近,都还没靠近殿门,殿内便传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打砸和斥骂声。 砰! “贱妇!” “白日做梦!!” “当真气煞我也!!!” 踏入殿内,入目便是一地狼藉,以及宫人们瑟缩的身影。 见刘荣前来,一众宫人更是似找到救世主般,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刘荣那还略带稚嫩的面庞。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将殿内宫人尽数遣退。 而后漫步上前,就着拱手行礼的功夫,顺势于母亲身前跪坐下身。 “母亲。” 被儿子看见自己如此狰狞的面目,栗姬满含盛怒的面容之上,也顺势出现一抹僵硬。 “荣、荣儿来了啊……” 生硬的招呼一声,又略显难为情的别过头,看向殿内狼藉。 刘荣却是见怪不怪,沉吟片刻,便直入正题。 “母亲应当知道,皇祖母育有二儿,一女。” “父皇为长子,梁王叔为幼子。” “而馆陶姑母,便是皇祖母的长女。” “——往日,父皇为储君,如今更是位即九五,日夜操劳于国事,无暇他顾;” “梁王叔远在关外,三年一朝长安,便是有心尽孝,也鞭长莫及。” “唯独馆陶姑母,能常伴于皇祖母左右……” 乍一听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栗姬还没反应过来。 待听出刘荣此番话,是隐晦的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和馆陶公主刘嫖——不和大姑姐好好相处,栗姬才刚强压下的怒火,只瞬间再度燃起。 “她还知道自己是先帝的长女、皇帝的姐姐?!” “——哪有做姐姐的,整日里净盘算着往弟弟被窝里,再多塞几个狐媚子?!!” “简直欺人太甚!!!” 闻言,刘荣只满脸唏嘘的摇摇头,不再多言。 这极品妈到底极品在哪,便是这清奇的脑回路了。 ——都做帝王的女人了,尤其还是妾室,居然还妄想自己能得到专宠? 拜托~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哪家帝王跟你玩儿纯爱啊? 能以姬妾之身,为天子启接连生下最大的三个儿子,这便已是邀天之幸! 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 不想着怎么把儿子稳稳扶上储君之位,再母凭子贵住进椒房、母仪天下,反倒满脑子‘陛下再爱我一次’? 刘荣表示很难蚌。 偏又是自己的母亲,甩又甩不掉。 ——非但甩不掉,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极品老娘说什么了…… “我儿去了长乐?” 本不打算再多说,被老娘这一句话惹得莫名一恼,刘荣端着茶碗的手也停在半空。 滞愣片刻,又面色如常的将茶碗送到嘴边。 “是。” “母亲闯下祸事,做儿子的,自然只能登门谢罪,卑躬屈膝,平复事端。” “一如往常……”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内心却满是苦涩。 快十年了; 来到这个时代,已近十年。 十年的时间,本足以让身为皇长孙的刘荣,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 但这十年时间,刘荣,尽数蹉跎在了给神医老妈善后之上。 时至今日,成效约等于零。 往后,不知又有多少祸事,等着这位栗姬去闯、等着刘荣这个皇长子去收拾…… “儿,乏了。” 由衷道出心中苦楚,又深深凝望向母亲目光深处; 良久,方带着自嘲的笑容起身,来到殿中央,缓缓拱起手。 “母亲觉得,馆陶姑母欲嫁女,是想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母亲只以为谁嫁给儿,谁就是太子妃?” “呵……” · “往日,儿在母亲面前多有顾虑,今日,不妨便把话说的明白些。” “——父皇的储君太子,谁人娶了阿娇,谁人便能稳稳坐上去。” “除非父皇力排众议,甚至不顾皇祖母以死相逼,也非要与立儿;” “否则,母亲今日,便不单是拒了馆陶姑母这個姻亲,也同样是替儿,拒了送上门的储君太子之位……” 如是说着,刘荣面上笑意更甚,其间苦涩更浓。 “母亲总说,馆陶姑母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一车一车往府上搬东西。” “母亲觉得少府内帑,是父皇将来必定会交给儿的家赀,馆陶姑母是在挖儿的墙角。” “但母亲却忘记了:少府内帑,是刘氏宗亲的私赀,只是由皇帝做主而已。” “馆陶姑母能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是仗着父皇的默许,以及自己的‘刘’姓。” · “无论是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还是记恨馆陶姑母在少府内帑的作为,母亲,都忘记了一件事。” “——儿,还没有住进太子宫;” “母亲,也从不曾住进椒房殿……” 极尽凄苦的一番话,只惹得栗姬不安的挪动着身子; 终是再也坐不住,满带着狐疑,起身走上前些。 “我儿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无子,陛下便无嫡子,我儿身为皇长子,自当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才是?” “等我儿做了太子,我自当母凭子贵,入主椒房……” “——我还没做太子呢!!!” 栗姬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咆哮,便让整座凤凰殿陷入时间停滞! 便见刘荣满含盛怒,在母亲栗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字一句道:“儿,还没做太子呢!” “母亲,也还不是皇后!!!” “儿能不能做太子,是要父皇拍板允准、皇祖母点头颁诏的!” “这点道理,母亲都不明白吗!!!” · “儿指望着父皇,母亲整日里争风吃醋,先恼了父皇;” “刚要指望皇祖母,母亲今又因馆陶姑母,而恶了太后!” “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要儿封王就藩,然后在将来,被那个坐了皇位的弟弟,以莫须有的罪名幽禁而死吗?!!!” 第003章 左膀右臂 近十年来,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发怒,刘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一想到将来,自己会因为老娘犯得傻,而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刘荣就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原以为这些年来做的一切,都能让母亲有所转变,有所收敛。 直到今天,老娘一如历史时间线,拒绝了刘嫖送上门的亲事,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栗姬,没变。 也变不了。 栗姬,还是那个栗姬。 就好似刘荣无论做什么,都躲不过将来,那差点捅破天的一声‘老狗’……” “唉~” “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上辈子,我也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穷凶极恶的人啊?” “咋就摊上这么个蠢妈?” 回到后殿,疲惫的躺在摇椅上,刘荣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 抬手揉了揉,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又烦躁起身,一把推开窗户。 远远看向窗外,宫人们行走在宫中的身影,刘荣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大、大哥?” 身后传来少年怯生生的轻呼,却并没有吸引刘荣的目光。 只稍侧过身,眼角撇了眼两个弟弟,又对窗外长呼出一口浊气; 调整好情绪,才回身坐回摇椅之上,随性的朝身侧一摆手。 “坐吧。” 招呼着两个弟弟坐下身,刘荣的目光,便次序从弟弟们身上扫过。 正如刘荣所言:栗姬最幸运的,莫过于以妾室之身,生下当今天子启最大的三個儿子。 老大刘荣,老二刘德,以及老三刘淤。 刘荣自不必多说,作为万众瞩目的皇长子,自是早早养出了皇家独有的贵气,以及温润如玉的随和。 而此刻,坐在刘荣身侧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喜文,整日手不释卷,摇头晃脑,俨然一个小夫子。 却也不得不提:刘德虽年纪不大,名气已然不小,尤其是对《诗》造诣不浅。 至于老三刘淤…… “本就体弱多病,便少用些茶汤,莫再冲撞了药石。” “去,取碗温蜜水。” 伸手夺过刘淤手上端着的茶碗,又对一旁伺候的宫人招呼一声; 待殿室内,只剩下兄弟三人的身影,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二弟刘德。 “如何?” “今日早朝,可有什么变故?” 看出大哥眉宇间隐隐带着的戾气,刘德本能的感到一丝惶恐; 见大哥说起正事,也不由暗下稍松口气,端起茶碗抿下一口,才点头道:“父皇颁诏除了国丧,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 “紧接着,宗正启奏:梁王再三请朝长安,以奔父丧。” “父皇,答允了……” “——这么早?” 刘德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才刚松缓些许的眉头,只霎时间再度拧在了一起; 待听到最后那句‘父皇答允了’,更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么早? “太祖高皇帝制:国丧过后半年之内,诸侯不得朝长安。” “父皇怎会如此轻易,便允了梁王叔所请?” 话问出口,刘荣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片刻之后,刘德苦笑着道出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刘荣的猜测。 “说是近几日,皇祖母,绝食了……” 此言一出,殿室内便彻底沉寂下来,就连拿到温蜜水的老三刘淤,也不由自主的将碗从嘴边放下,生怕发出响动。 太祖高皇帝规定国丧期间,诸侯王不得朝觐长安,自然是为了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 但如今汉家最大,甚至可以说是比天还大的规矩,却是个‘孝’字。 就连皇帝的谥号,前面都要加一个‘孝’字,如‘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刚驾崩不久的‘孝文皇帝’刘恒,便可见一斑。 按照制度,天子启当然不应该允准梁王的请求——哪怕驾崩的先孝文皇帝,也同样是梁王的父亲。 但当母亲窦太后以绝食相逼,即便是在储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更太子监国多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也只能乖乖低头。 甚至即便是低了头,天子启也依旧难逃‘忤逆母亲,迫使母亲绝食’的骂名。 “老爷子也不容易啊~” “这才刚即位,屁股底下的皇位都还没坐热,就被皇祖母狠狠摆了一道。” 终还是刘荣看似随意的一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绝食? 或许吧; 或许窦太后真的象征性少吃了几口饭,以宣示自己对皇帝儿子的不满。 但才刚见过祖母窦太后,刘荣很确定自己并未从祖母身上,看出饿了好几天、即将活活饿死的萎靡之色。 ——至少当着刘荣的面指桑骂槐,训斥女儿刘嫖的时候,窦太后还中气十足。 皱眉思虑片刻,又抬起手,将拧在一起的眉头揉开些,刘荣才满是疲惫道:“梁王叔请朝长安,本是人之常情。” “——无论父皇允不允,梁王叔这个‘急于奔父丧’的姿态,都是必须要做,也是一定会做的。” “按理来说,梁王叔苦苦哀求,父皇忍痛不允——这才符合常态。” “偏偏皇祖母又横插一脚,假戏做了真,梁王叔还真要朝长安了……” 多年来锻炼出的敏锐嗅觉,以及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隐约察觉到一股异常。 又不好和两个弟弟说的太明白,索性直接做下安排。 “梁王叔素来喜好文赋,身边不知养了多少文人墨客。” “等梁王叔来了长安,就辛苦老二多走动走动,借着交流文赋的幌子,探探梁王叔的口风。” “——尤其是王叔身边的人,一定要多留意。” “我总觉得梁王叔身边,似有奸人蛊惑;” “梁王叔此朝长安,来者不善……” 得到指令,刘德当即拱手领命,暗下思虑起刘荣话中深意。 一旁的刘淤年纪小些,显然没往深处想,只眼巴巴等着自家大哥给自己也安排任务。 “王叔身边有一谋士,曰:韩安国,当已官拜中大夫。” “试试看能不能在此人身边安插个眼线,或许能探出些什么。” 同样得到任务,老三刘淤喜不自胜,刚要拍胸脯应下,却又悄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苦恼于任务细节。 对于两个弟弟的内心活动,刘荣自是了然于胸,却也没多管; 交代二弟早做准备,又顺带提了一嘴老三糟糕的身体状况,让老二多照看着些,便从摇椅上起身,负手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一寺人含笑而立,远远对刘荣拱了拱手。 于是,刘荣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着寺人的步伐,朝着未央宫最高的那处殿室走去。 第004章 棋盘侠刘启 非壮丽不足以重威。 ——这是开国之后,面对太祖刘邦‘建个皇宫而已,何必如此靡费’的指责时,负责建造皇宫的丞相萧何所给出的答案。 萧何告诉刘邦:陛下很少回长安,天下人感受天子威仪的渠道,便只有皇宫。 如果不将皇宫建的宏伟、壮观一些,恐怕天下人无法感受到皇帝的威仪,从而轻视陛下…… 不得不说,长乐、未央两宫,确实当得起萧何口中的‘壮丽’二字。 尤其是未央宫宣室前殿,以龙首山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 站在殿外的瞭远台,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自宫门而入,沿宫道望向宣室,更是仿若凡人仰望耸立云端的神殿。 拾级而上,不知垮了多少级台阶,刘荣才终于跟着那寺人来到宣室殿外。 不用寺人提醒,自觉脱下步履、解下佩剑,而后便在寺人的眼神示意下独自迈入宣室。 “儿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 “——免了~” 拜谒之语未尽,略带些沙哑的声线响起,在硕大的殿室内激起三两道回音。 直起身,昂起头,便见御榻之上,身着绛黑色冠玄的天子启,正埋首伏案审阅奏疏。 “又没外人在,搞出那套虚礼来,装给谁看?” “朕?” 天子启头也不抬,似是戏谑一语,却只惹得刘荣自嘲一笑; 自顾自走上前,来到皇帝老爹身旁,乖巧地为天子启研起磨来。 没办法啊~ 做母亲的不知礼数,便只能由做儿子的找补了。 母子俩,总得有一个知礼的吧? ——手上研着磨,刘荣心里如是想着。 对于刘荣的心理活动,天子启一无所知; 刘荣毫不见外的举动,似乎也并未让天子启感觉有什么不对。 熟练的在奏疏上做出批复,将竹简从左到右卷起,顺手放在右侧,又从左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拿起一卷,在面前摊开。 眼睛看着面前的奏疏,嘴上故作随意道:“皇长子啊~” “只要朕没有嫡子,便是自出生那日起,就已然半只脚踏入太子宫。” “怎今,又拒了东宫送上门的亲事?”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着了……”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着。 只此一语,竟惹得天子启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朕已颁诏,着梁王入朝奔丧。”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公子以为如何?” 见皇帝老爹终于说起正事,刘荣面上苦楚不由一敛,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被先帝再三搁置。” “如今,父皇即位掌权,又火速捡拔晁错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荣心下稍安,深吸一口气,又趁机组织了一下语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一旦兴了刀戈,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便都系于梁王叔一人。”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届时,便是社稷生疑,宗庙堪危……”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将批复完的奏疏收起,而是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封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奏疏之上。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公子也觉得《削藩策》,会逼反关东诸侯?” “——至少吴王必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有能力的,更极有可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而吴王刘濞,却是无论有没有《削藩策》损害自身利益,都必定会反叛的个例。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一棋盘把人给砸死……” “啧啧啧……”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只国丧方罢,政务繁忙,朕虽有心亲迎,却无暇抽身。” “便由皇长子假节,代朕出长安二十里,迎梁王入城。”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着碍眼,识相告退。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吴王刘濞……” “哼!” “倚老卖老的奸贼!!!” · “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個好母亲……” 第00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個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 · ·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 ——你爹,这可是想要嫡子了啊? ——就问你慌不慌? ——怕不怕?!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会不会有嫡子降世,姑母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薄太后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 “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先帝在时,母后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妃,背靠东宫太后,尚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现如今,父皇即立,东宫又易了主……”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眼下,薄太皇太后避世深宫,尚且能保侄孙女后位无虞; 待这位太皇太后殡了天,薄皇后别说是繁衍子嗣,就连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刘嫖的意图,自也难逃皇长子的法眼。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本就没指望能和刘嫖和好如初,能维持台面上的友好,刘荣就已然达成了目的。 倒是刘嫖,见刘荣不上当,又不死心的提了一嘴:“梁王太子,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不料刘嫖此言一出,刘荣当即面色大变!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看着刘荣离去时的背影,刘嫖只心有不甘的跺了跺脚,又暗自思虑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梁王太子……” “王太子妃……” 第006章 困兽 没人知道这一天,皇长子刘荣在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聊了些什么。 只是当有不少人看见刘荣走出侯府时,一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便大致做出了判断:皇长子登门谢罪,成果恐怕并不乐观。 没人知道: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长子,之所以会满脸阴沉的走出堂邑侯府,却是因为刘嫖那句‘无心之言’。 ——刘嫖,有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梁王刘武的王太子…… · · · “诶,二哥;” “大哥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后,长安城东城门外。 与二哥刘德策马并行,朝着城外二十里亭而去,看着前方,大哥刘荣时刻散发出冷意的背影,皇三子刘淤纠结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自打那日,登门给馆陶姑母赔礼,大哥就好像不大说话了?” “莫非那日……” 陪同大哥一起出城,迎接回京奔丧的梁王,刘德一路上,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刘德很清楚:如果只是登门赔罪,却没取得姑母刘嫖的谅解,自家大哥绝不可能是这般反应。 顶天了去,也就是讪笑一声‘礼物不够贵重,姑母瞧不上’,便跑去继续找稀罕玩意,重新去讨好刘嫖。 如今这般反应,只能证明那日在堂邑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直接开口问大哥不就好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又不是犯忌讳的事,大哥当不至于三缄其口……”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刘德的目光,却悄悄望向身前不远处,那道手持三重节牦的身影之上。 果然不出刘德所料,听到自己的提议,三弟刘淤赶忙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要是敢,不早就去了?” “还问二哥做什么……” “——诶,不对;” “二哥怎不自己去问?” “真当我傻呀……” 隐约听到两个弟弟的交谈声,一马当先于队伍前方,将两个弟弟也抛在身后十来步位置的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拉了把缰绳; 待两个弟弟跟上,各自来到自己两侧斜后方的位置,才目不斜视道:“我早先跟你们说过:此朝长安,梁王叔来者不善。” “只是彼时,我也看不太透彻,只隐隐有了戒心。” “直到那日堂邑侯府,馆陶姑母不经意的提起一件事;” “——姑母有意,将阿娇许给梁王太子。” “也是那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梁王叔入朝奔丧,为何会让我感到不安……” 顺利达到目的,老二刘德面上立时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只是在听到大哥满是忧虑的话语声后,那抹笑意便随着刘德眉宇间的得意,一起僵在了脸上。 思虑片刻,想清楚個中利害,刘德面上再不见丝毫血色; 有的,只是如死人般惨白的面容,以及那写满无措的双眸。 老三毕竟年纪小些,还没看透其中关键,只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姑母正因此事气头上呢;” “为阿娇寻了新夫婿,又有大哥从中转圜,便是心中有怨,姑母也总该消气了才是?” 说着,刘淤清澈而又愚蠢的目光,又先后望向大哥刘荣和二哥刘德; 见二人一个皱紧眉头,一个面色惨白,只愈发不解起来。 “老三,难道才刚认识馆陶姑母?” 二哥刘德梦呓般一声呢喃,让刘淤隐约摸到了一层薄纱,却怎么也戳不破; 还是刘荣沉声一语,彻底让刘淤仿若雷击,手中缰绳也从手中脱落,瞠目结舌的愣在了马背上。 “馆陶姑母,只会让我汉家的储君,做她堂邑侯府的女婿。” “馆陶姑母选中的女婿不是储君,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早晚都会是储君。” “至少日后,馆陶姑母会不遗余力,让这个人成为储君。” 言罢,刘荣难得侧过头,满脸凝重的看向三弟刘淤。 “这下,可明白了?” ··· 被自家大哥这么直勾勾盯着,刘淤只本能的感觉到:完蛋,要出大事! 待细细回味过刘荣方才那番话,更是将本就瞪大的眼睛,更睁的宛如铜铃…… “梁王叔!” 下意识一声高呼,惹得兄弟三人身后的队伍一阵骚动,纷纷翘首望向远方。 发现远处并不见梁王一行,又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撒向满脸震惊的皇三子刘淤。 便见刘荣阴恻恻看了这个傻弟弟一眼,便重新望向前方,双腿一夹马腹,将速度再度提快了些; 而在刘荣身后,老三刘淤一遍费力的控制着胯下良驹,一边极力压低音量,又难掩震惊道:“梁王叔,要做皇帝?!!” 见自家二弟终于开了窍,刘德只颤抖着嘴唇,缓缓点下头,又微微一摇头。 “是;” “也不是。” · “至少在馆陶姑母看来,让梁王叔成为储君,在父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是有可能发生、有机会争取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姑母为何会想到让阿娇,嫁给梁王叔的王太子。” “——若果真让梁王叔做了父皇的储君,那今日的梁王太子,自便会是来日的皇太子……” 这一下,刘淤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面上震惊之色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就连说话,都莫名有些磕绊了起来。 “可、可是!” “父皇怎会如、如此昏聩?!” “即便馆陶姑母有心,皇祖母也总不会!!!” 话说一半,刘淤只陡然止住话头,难得开窍了一回。 “是了……” “王叔做了储君,就不用再久居关外,而是可以在长安,日夜陪伴在皇祖母左右……” “如此一来……” 刹那间,刘淤本还清澈的双眸瞬间暗淡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梁王做了储君,那便是旁支夺嫡,老刘家换了嫡脉; 而从嫡脉变成庶脉之后,当今天子启的子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断无生还的道理…… “父皇,应该不会……” “可是皇祖母……” “我们……” 一时间,刘淤心乱如麻,如丧考妣。 在队伍最前方,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则在担忧中更多出一丝坚定。 ——没有退路。 早自出生的那一天,以‘大汉皇长孙’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刘荣,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要么,继位九五,君临天下; 要么,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困兽犹斗,穷寇勿追。 皇长子刘荣,便是那生来就群狼环伺、身处绝境的困兽…… 第007章 此事,急不得 第008章 命可真好 第009章 执棋者 第010章 请陛下三思! 第011章 故安侯留步 第012章 荣,言尽于此 第013章 家宴 第014章 坑儿的爹! 第015章 我好怕啊…… 第016章 私人订制版陷阱 第017章 梁《孝》王 第018章 刘荣的抉择 第019章 做大哥的 第020章 诸吕故事 第021章 殚精竭虑 第022章 汉家臣?法家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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